唐德鑫:百年画坛忆苍黄!——著名画家、美术教育家李亚新访谈侧记(之一)
——著名画家、美术教育家李亚新访谈侧记(之一)
2022年6月,摄于李亚新美术馆
暮春三月,莺飞草长的时节。因好友谢华辉的引荐,我有幸第一次踏入了“李亚新美术馆”,和眼前这位耄耋之年的长者见面。此后一来二往,这位身材清癯但精神矍铄的长者,开始向我讲述他所亲历的中国百年画坛嬗变史。
李亚新,江苏常州人,1934年生,年且九十。当代中国著名画家、美术教育家。从童蒙时代临摹《芥子园画谱》迄今,锲而不舍的他,其绘画生涯已近八十年。1957年,23岁刚从丹阳艺术师范学校毕业后的他,被分配到无锡市锡惠中学,后转入梨庄中学(现无锡二十七中学)担任美术教员迄今,美术教育生涯也近七十年,成就了众多当代画坛艺术名流。
“桃李不言,下自成蹊”,是对眼前这位孜孜不倦的老画家、美术教育家最为中肯的人生注解。
左:青年时期的李亚新;上世纪50年代摄于无锡;右:李亚新执教于锡惠中学时的美术教材
(一)“我的家乡,一部书画史,半部在江南!”
李亚新出生的地方,是富庶的常州,地处鱼米之乡,素有 “江南明珠”之雅称。
自唐宋以来,富庶的江南为中华文脉注入一股新的清流。山川钜丽、风土清嘉的江南奥壤,不仅成为商贾辐辏、百货骈阗的繁华都会,也成为群贤毕集、才子佳人的人文渊薮之地。南宋一代,“苏湖熟,天下足”、“上有天堂,下有苏杭”几成家喻户晓的谚语。举凡江南囊括之苏杭、常州、湖州、无锡、绍兴、宁波、嘉兴等,声教文物、群彦璀璨,成为中国人心目中风雅之象征。
“人人尽说江南好!”乾隆皇帝笔下的“千山千水千才子”,钟灵毓秀的江南,浸淫熏陶了无数的才俊佳彦,更是催生了艺绪丰逸、尽显风雅的“江南艺术”,才有了后世“一部书画史,半部在江南”的美誉。
自明代沈周、仇英、唐寅、文徵明开创“吴门画派”以来,到民国吕凤子(1886~1959;江苏丹阳人)、傅抱石(1904~1965;江西新余人)、钱松嵒(1899~1985;江苏宜兴人)等人开启“江苏画派”( 又称“新金陵画派”),人文荟萃的江南奥壤,在中国书画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。
尔后,以“江苏画派”为发轫,江苏地区开始涌现出足以闪耀近代中国书画艺坛的璀璨群星——
朱屺瞻(1892~1996;江苏太仓人)、颜文樑(1893~1988;江苏苏州人)、吴湖帆(1894~1968;江苏苏州人)、徐悲鸿(1895~1953;江苏宜兴人)、刘海粟(1896~1994;江苏常州人)、刘开渠(1903~1993;江苏徐州人)、李可染(1907~1989;江苏徐州人)、程及(1912~2005;江苏无锡人)、吴冠中(1919~2010;江苏宜兴人)······
李亚新,也正是这个群星璀璨时代的见证者、亲历者。
近90高龄仍锲而不舍的李亚新;2022年7月摄于李亚新美术馆
(二)“我人生最大的幸运,就是遇见了他们!”
“我是贫下中农出身,穷苦人家,放牛娃。第一个改变我人生轨迹的,是我的小学老师唐开元。这个人了不得,是国民党军官出身,也是官二代,抗日人士,很有文化。后来看不惯国民党,就退隐到乡村当教师了。当时他40多岁,发现和栽培了我,这个是我人生的第一个启蒙老师。”
“唐开元老师开导了我很多人生哲理,平时我在家里种田,农忙干活,农闲上课。农闲时他就教导我读《古文观止》,我的国学功底,也是那时得到熏陶的。我印象深刻的,是当时他教导我刘禹锡《陋室铭》。他也给我讲了很多关于郑板桥、齐白石等艺术大家的人生故事。现在回想,我之所以踏上了艺术这条人生道路,就是那时唐开元老师从我内心深处种下的精神种子。”
“到了1949年,我15岁。那时解放军刚过长江,有一个共产党南下干部叫孟光,大学生出身,住在我们贫下中农的家中,他发现了我,于是让我参加共青团,并送我去参加了共产党的‘土改教育’。然后又送我离开农村,推荐我到戚墅堰镇上的法古中学(今常州市第四中学)上学。这是第二个改变了我人生命运的恩师。”
在法古中学,李亚新遇到了改变他人生轨迹的另几位恩师。
“在法古中学,我碰到了对我绘画生涯影响很大的几位老师。尤其是我的美术老师殷植义、钱璱之。他们不仅巩固了我绘画的功底,也启蒙了我早期的人生观、价值观。”
“殷植义老师在上海美术出版社当过编辑,见识广,功底厚,是我人生第一个美术启蒙老师。是他发现了我的绘画天赋,后来就鼓励我每天中午休息的时候,去他宿舍学绘画,每天临摹《芥子园画谱》。我的绘画功底就是那时打下来的。”
另一个重要的艺术老师钱璱之,出身儒门之第,其曾祖父钱向杲,官至清末内阁中书,为江南巨儒。其祖父钱名山(字振锽),时称“江南三大儒”之一。其父钱小山,亦为一代丹青名流、文史巨擘。钱璱之幼承庭训,秉承家学,举凡书、画、诗、词、训诂、金石均有涉猎。从曾祖父钱向杲到钱璱之,钱家享有“四代文儒”之盛誉。
晚年的钱璱之
“钱璱之是一位很传统的秀才老师,在法古中学,除了教我中国绘画,也教我怎么做人,怎么开拓事业。从他那里,我开始认识到好多中国历代名家的作品,真正开拓了我对中国画的眼界。我参加工作后还跟钱老师保持联系,他去世后,他的夫人发现他还有一封写给我的信没寄出来,成为遗笔抱憾之作。信函的内容,是他收到我邮寄的画册后,写下的一封回信。开头大致说‘刚闻喜讯,收到画册……’最后还赋了一首诗祝贺我。”
“我也将走过人生九十载。现在回过头看,从这两位老师的身上,我看到了中国文人和中华文化很传统的一面。他们有教无类,因材施教,而且不计得失,内心深处秉持着一股‘得天下之英才而育之 ’的气度。这种师承精神,潜移默化影响了我是一生。”
清峻绮丽的钱璱之书法;藏于李亚新美术馆
(三)“在丹阳艺师,我认定了绘画这条路”
在常州与镇江之间,有个小县城叫丹阳,这是近代中国美术界“百年巨匠”——吕凤子的老家。
吕凤子(1886~1959年),“江苏画派”的先驱和最重要缔造者之一,江苏丹阳人。曾任国立艺术专科学校(中央美术学院、中国美术学院前身)校长,培养了如朱德群、吴冠中、李可染、刘开渠、王朝闻等一大批当代中国美术大家。
1945.06.06吕凤子60岁;摄于四川辟山(璧山);
彼时为避抗战,吕凤子将正则艺专迁至重庆辟山(璧山)
“吕凤子是个了不得的人物,不仅是诗词书画均佳的艺术大家,还是近代中国最早创办现代美术学校的先驱。在山河飘絮的动荡年代,吕凤子心系教育,东奔西跑,一辈子都在筹钱办学。在那个年代,吕凤子老先生已经蜚声中外,名气比徐悲鸿、齐白石、张大千高得多了。”
抗战结束后,吕凤子在丹阳重新创办了“正则艺术专科学校”,一时间学者名流,趋之若鹜,纷纷跟随吕凤子到正则艺专执教。“正则”二字,取之《楚辞·离骚》。屈原在《离骚》中自述生平时说“皇览揆余于初度兮,肇锡余以嘉名;名余曰正则兮,字余曰灵均。”“正则”是屈原的本名,取公正而有法则,合乎天道之意。
“我人生的很多际遇,都是不经意之间的。我中学差不多毕业的时候,当时听说吕凤子的学校招生,可以免费学习画画,还有补贴费发。那时丹阳正则艺专已经更名为丹阳艺术师范学校了。在我毕业后,我的班主任兼美术老师殷植义就推荐我考取了这所‘丹阳艺师’,我也幸运的考上了。”
民国时期,教育大家蔡元培提倡美育,主张“以美育代宗教”,一时间蔚然成风,催生了民国追求艺术和美学的新风尚。彼时各地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各种“艺专”学校,著名如国立艺专、上海艺专、中央大学艺术科、北平艺专、杭州艺专、武昌艺专,包括吕凤子创办的正则艺专。这些琳琅满目的艺专,正是新中国成立后,中央美术学院、中国美术学院、上海美院、武汉美院等的前身。
吕凤子、赵朴初、钱昌颐等名家联袂题写的诗词长集;现藏于李亚新美术馆
“在丹阳艺师,我遇到了几位对我绘画生涯有着‘承上启下’意义的恩师——我的校长、吕凤子的长子吕去疾、以及我的班主任、美术大家赵良翰和工艺美术老师储元洵。这三位老先生对我关怀备至,也奠定了我踏上绘画这条人生道路的自信心。”
“吕去疾是吕凤子的长子,接任了吕凤子担任丹阳艺师的第二任校长,管理校务之余,他也抽空教我们西洋画中色彩学的基础,学习红、黄、蓝等基础色怎么搭配。而他的夫人陈显真,则教我们工艺美术。陈显真还是中国著名刺绣技术‘乱针绣’的二代传人。”
“我从丹阳艺师毕业以后,还经常抽空去看望吕去疾和陈显真二老。有一年深冬我去探访,恰好下大雪,他们一家都还在睡觉。我敲门告知后,师母赶紧出来接我入屋,忙着烧水给我煮了鸡蛋。当时只是寻常事,过后思量倍有情。我现在快90岁了,回忆起年轻时候的场景,历历在目,人与人之间的温情,师生之间的情谊,时常温暖我的心。”
吕凤子次女吕无咎(著名美籍画家)画作;现藏于李亚新美术馆
(四)“赵良翰恩师给我的人生启迪最大”
“在正则艺专,我的美术老师储元洵,江苏宜兴人,是吴门画派的传人,原来在苏州美专任教导主任。后来苏州美专解散后,很多老师都转到了正则艺师,我就是有幸在这个时期遇到了储元洵老师。我很感激储老师,他对我表面上非常严格,老是批评我专业基础不巩固。但私下却对我很好,也在别人面前夸奖我。后来文革时期,他从下放到了江苏一个叫句容的小县去劳动。储老师给我的印象是,非常讲究文人礼仪。那时候大家都很穷,但储老师每次到学校的大礼堂参加联谊活动时,他都一定会西装笔挺,把皮鞋擦的锃亮,是非常有风度的一位艺术家。”
“另一位美术大家赵良翰(1910~1986年),当时他已经是南京美协的秘书长了。赵良翰是江苏南京人(注:有些资料误注为江苏阜宁人),早年考入中央大学艺术系,是吕凤子、徐悲鸿、张书旂的学生。毕业后长期跟随在吕凤子身边,任教于丹阳艺师。”
赵良翰像
赵良翰是江苏画派的翘楚之一,最擅长写意和花鸟画,名气最盛时被誉为“金陵大国手”。赵良翰的绘画风格,师古而不泥古,既能沿袭授业恩师吕凤子、徐悲鸿、张书旂等人的笔法和色法,然后融会贯通。又能不落窠臼,别出心裁,摆脱传统之藩篱。赵良翰笔下的写意,山石清润,雄秀跌宕,奔放而不失法度,画风沉潜雄浑,让人耳目为之一新。
“赵老师的一只脚有旧疾,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,所以他自号‘北跛’,自嘲‘江北一跛子’,这是他为人内心恬淡、从容而平静的写照。”
“如果问哪个艺术大家对我的影响最大?首先我认为是赵良翰,是他让我认定了要走绘画这条艰苦的道路。他也经常批评我,但内心却很器重我。那时我还是学生,我就敢于办个人画展,很大胆很超前。后来赵老师就批评我不好好求学,我就反驳说‘如果我以后当美术老师都没有水平,那我还去教什么?’。我那时年少轻狂,晚上会经常聚在一起和这些大师辩论。后来,我当了中学老师,赵良翰老师还特意来看望我。”
1984年(农历甲子年),赵良翰赠予李亚新画作;画于无锡梅园;现藏于李亚新美术馆
“1957年,‘反右运动’开始了。那个年代,‘右派’是有‘名额分配’的。刚开始大家不知深浅,那时本来是要把校长吕去疾定为‘右派’的。赵良翰老师是个老好人,怕校长被划为‘右派’影响校务工作,就主动请缨,顶了‘右派’这顶帽。可后来,‘反右运动’开始了,学校就组织批判他,还扣他工资,这时他才发现回不了头了,才开始抗议。一直到文革结束后才获得平反,并担任了南京市美术家协会副主席。大时代大浪淘沙,每个人都‘身世浮沉雨打萍’,有太多不得已的地方。”
“我与赵良翰等老师的最后一次聚会,是在1984年,在无锡著名的梅园招待所。我那时邀请了丹阳艺师的这些老师们——赵良翰、张祖源(著名书画大家、‘指’画大师)、顾莲邨(著名书画大家、与张大千同门)、黄养辉(国家一级美术师、金石篆刻家、徐悲鸿门生)等到无锡聚会,游太湖,这也是丹阳艺师这些老师们最后一次聚会和同游。我那时在画坛也开始崭露头角,小有名气了。赵良翰老师看到我的成就也非常欢喜,在梅园里我俩就一起合作了几张画作。‘此情可待成追忆’,不料就竟成绝响了。”
年轻的李亚新(左二)与各位大师的世纪交汇;
右二(戴帽者):20世纪中国水彩画之父李剑晨;右三(戴帽者):赵良翰大师等。
著名书画大家朱百里在李亚新家中探访;摄于上世纪70年代;
背后“闳约深美”四字书法为刘海粟题赠李亚新。
(五)“我很荣幸,亲历了20世纪美术史!”
二十世纪的中国美术史,是一部波澜壮阔、风云激荡的历史。在民族琐尾流离的悲愤年代,涌现出了一大批震铄古今的艺术群星,为枯寂的中国画坛带来新的冲击力。一时间,海上画派(代表人物:任伯年、昌硕、刘海粟、关良、程十发等)、京津画派(代表人物:陈师曾、齐白石、李可染等)、岭南画派(代表人物:高剑父、高奇峰、陈树人、关山月、李雄才等)、江苏画派(代表人物:傅抱石、钱松嵒、宋文治、亚明等)、还有长安画派、冰雪画派等等,琳琅满目,交相辉映,折射出二十世纪中国美术最为耀眼的光芒。
“我非常幸运,经历了从山河飘絮到民族伟大复兴的九十年,跨越并见证了中华民族风雨苍黄的两个世纪。也让我见证了、亲历了二十世纪,中国这段大气磅礴、荡气回肠的美术史。这里边有太多太多的人事物,值得大书特书。”
“也非常荣幸,在我人生每一个关键的命运分叉口,我总神奇般的遇见了二十世纪划时代的这些文化巨擘和丹青大师,他们不仅教会了我用一只画笔走天下,大师们非凡气度所塑造的人格魅力,以及沉潜在他们身上那股恢弘的中华文化的力量,是对我的无形熏陶和滋养。这些‘无字天书’,更教会了如何从容不迫的过一生,让我很好的生活至今。”
唐德鑫(传记作家、前暨南大学特聘研究员)
二零二二年·立秋时节
(未完待续。下一篇,继续听李亚新长者的“口述历史”。讲述他从70年代开始,与划时代艺术大家刘海粟、朱屺瞻、钱松嵒、关良、程及等人的“因缘际会”。)
附:李亚新作品欣赏(部分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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